大家都这样评价张得成：“大错误不犯，小错误不断，戴不上帽子，住不了法院。”他办的错事坏事真是不少，场长总是在职工会上把他当作反面教材，来教育大家，若哪次会上没点他，算他小子幸运。

他办的许多事其实很愚蠢，不知他是有意和场长作对，还是另有想法。你点是你点，可仍我行我素，死不悔改。

有人说他是“宰相肚里能撑船”，不管场长会上如何提名道姓，批评得再严厉语言再激烈，不管会场上的人目光如何向他身上集中，他脸都不红不白，坐在那里悠闲自在，若无其事。

“人没脸，树没皮，百法难治”。久而久之，场长的批评变成了陈词滥调，职工听了习以为常，目光不再追寻他这个目标。张得成经过“千锤百炼”，并不以此为耻，反而以此为荣，会上点他时，他不但咧着嘴笑，还冲台上的场长直点头，闹得场长火冒三丈，但又无可奈何……

不少人都怕“近墨者黑”，远离了他，甚至连和他说话的人都很少，他没有朋友，没有知己，上下工连个同行的都没有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，他和我套上了近乎。我不管其他人背后指指戳戳对我说长道短，更不去管领导对我有啥看法，我也与他亲近，虽说他屡犯错误，毕竟还是人民内部矛盾，没有上升到敌我，没必要和他划清界限。不过，也有许多好心人提醒过我：“可别跟他学坏了。”

张得成本来脑子不开窍，可总喜欢自作聪明，就说上山挖坑栽树吧，他接二连三地弄虚作假，投机取巧……被队长和技术员查出多次，他不知丢人，不知脸红，明知瞒不住，可他偏要哄，说是开玩笑吧，又不象。

工人干活是计件工资，挖一个坑二分，栽一棵树一分钱。就说上山挖坑吧，他每天总要虚报二三十个，队长起初看他那么高的个头，外表挺老实的不大注意，技术员只验坑的质量，并无认真核实数字。队长老奸巨滑，看着那片坑总觉没有那么多，一次偷偷过了数，才发现其中暇疵。队长开始以为他数错了，可他一直往里迷，总是多报，一次也没少报过，时间长了，队长知道他是有意识的，于是就打开情面，揭穿了他的“虚报冒领”，可他根本不在乎，嘿嘿笑笑，从此，队长和技术员注意上了他，他成了检查验收的重点对象，你看他办事蠢不蠢？可他总是有理由：“我是大致估的，以你验收的为准。”

栽树，干其它计件活也是如此，我觉得他少根神经。说他不识数吧，他上过几年学。

有年冬天在山上点橡（直播造林），规定每穴五粒种子，可他趁技术员不认真，一穴就丢二十棵，第二年春天橡苗出土，发现有一片出来比碗口还粗，大家三挤二挤又挤住了他……

春天在山上直播板栗（试验），规定每坑2—3粒，这一回他小子会过日子啦，一坑一粒，有些还没有，最后他把剩余的板栗埋进一个大坑里作了记号，后来他偷偷将板栗刨回夜里烧着吃，被人碰到揭发，这一次他小子可没沾住便宜，场长会上不但发了一通火，还让他写了检查，扣发工资顶种子款……你说他恨人不恨人？

张得成干啥都不让领导放心，队长和技术员总是左右不离看着他。

营林区主任老杨很会用人，避其之短，用其之长，张得成腿勤、嘴勤，就让他到山上护林，可他“朽木不可雕”，又惹出不少麻烦……

护林员都发有一把长柄斧头随身携带，走哪儿可以顺便修修树，可张得成却派上其它用场……一个生产队的羊群常进林区，并且屡教不改，他逮住多回，放羊人是大队支书的小舅子，特别仗势，根本没把护林员看在眼里，这天下午，羊群又进了林区，而且啃了不少小树，张得成一气之下，用长柄斧砍断三条羊腿，这一下惹了祸，不但放羊人找到场长告状，连大队干部都出面了。

场长向人家道了歉并且赔了羊，为给张得成个教训，场长扣发他半月工资，这次他可不干了，找到场长大闹一场，说羊进林区啃的小树、蹬坏的鱼鳞坑咋办？扣他工资更不能接受，问这是哪条场纪定的？场长批评他不该采用暴力手段，这样会破坏场群关系……尽管工资没给他退，可支书的小舅子再不敢把羊赶进林区了。

张得成为护好林也动过脑筋，一次他别出心裁背个喷雾器，手里掂个“”的药瓶子，到处宣扬林区小树生了虫，他刚打过药，让生产队的牛羊千万别到林区放，谁不听劝告，出问题后果自负。

他宣传一圈，家喻户晓，果然立竿见影，达到预期效果，牛羊不敢入林了，他正为自己的绝招庆幸时，谁知一个生产队的母牛突然死了，队长找到林场，硬说牛吃了带毒的草……队长提的条件不高，放牧人把牛赶林区也有责任，让林场赔偿一半……

张得成与队长论理：“我对你们宣传过，林区打过药，牛羊入林出问题后果自负。你牛死了该你倒霉。”

“你不过是个护林员，你说的话不是法。”队长说，“林区、牧坡没明显标记，牛羊入林很难避免，……林是国家的，牛是集体的，总得互相有个照应。”

牛是队里的生产力，是受宪法保护的。

场长非常生气，把张得成叫去狠狠骂了一通，张大呼冤枉，说那是吓唬放牧人的，他在林坡打的是水，根本没药，他掂的“”是空瓶，他在苗圃地边拾的。

场长向队长解释半天，但始终没能说服人家，最后只好请公社兽医站的人来，将牛解剖，才洗清张得成的“不白自之冤”，牛是得急病死的，不是中毒。

张得成傻乎乎的象缺个心眼，谁都想捉弄他。

炊事员夏秋水和解方娥结婚的当夜，我和黑大个、小巫、炳二去闹房，张得成也跟了去，夏两口出外送客，我几人乘虚而入，进到洞房等候。

“得成，想听房吗？”我嬉笑着问。

“想听，”张得成说，“长这么大还没听过房呢。”

“那好，”黑大个说，“夜里你就藏在床底下，让你听过瘾。”

“夏秋水和解方娥都结过婚，夜里很有经验，一定有好戏看。”炳二故意引诱他。

“得成，你不是正和山里姑娘谈着吗？可得提前学学，这是个好机会。”小巫说，“别到时啥也不懂。”

“你不也没结婚吗？要学咱俩一起学……”张得成咧嘴傻笑着说。

“急用先学。”我说，“人家小巫还没谈呢，再说这床下也盛不下两面个人……”

“这么低的床，我这么高个咋钻呀？”张得成看着床发愁地说，他被都上了。

“听房就得吃点苦。”黑大个说，“哪有人家在床上睡，让你站在床边听的。”

我们正合计着，听到夏秋水两口回来了。

“得成，快……”我三人连推带按把张得成弄到了床下，然后又坐在那里象没事人似的。夏秋水两口进屋，端出花生、瓜子、糖果。

“你俩新婚之夜不用别人指点，都轻车熟路了。”黑大个开句没深没浅的玩笑。

“你们想学习呀！”解方娥很开通，“等有机会给你们这些光棍汉办个培训班。”

“没必要。”夏秋水接上说，“这些人都是自学成才。”

我仨边说笑边将吃剩的花生壳瓜子皮，糖果纸撩起单子直往床下摔。

“咋没见张得成？”夏秋水问，“刚才我好象见他进来了。”

我赶忙说：“没来，可能是你看错人了。”

夏秋水两口很狡猾，不知是从我仨的举动看出问题，还是就怀疑床下有人，我仨人刚离开，张得成就被夏秋水两口子揪着耳朵从床底下拉出来……

张得成满身是灰，满头都是瓜子花生皮，好一副狼狈相……

还有一次，黑大个、炳二想吃狗肉，不知从哪弄的药，哄着张得成利用他护林，把老工人的狗引出来……，狗吃了带药的馍，“汪汪”叫一阵就呜乎哀哉了，当这几个人拖着死狗正要走，被主人发现……黑大个、炳二缺八辈子德，把责任一古脑推给张得成，还对他说：“你破罐破摔吧，别连累弟兄们！”

张得成又被扣了半月工资赔了人家一条狗，连腥味也没能闻着……

黑大个还教他话说：“领导问你，你就说，他家的狗太厉害，每次我护林从门口过，那条狗总是撵着我咬半天，我最怕狗，……”他对场长如此这般说，他也没想想，这些话可是洗清别人的。

张得成办得窝戳事太多了，三天三夜也讲不完。难怪有人背后说他：“别看这家伙缺个心眼，一肚坏水，一点好事不办。”

言过其实，这话对他并不公平，张也办有好事，不过“好事不出名，坏事传千里。”去年冬天，他去县城百货公司买东西，正转着，发现一个小偷正掏一位中年妇女的钱包，他上前逮个正着，小偷扭头一看正欲跑，张得成抓住小偷的衣领轻轻往上一掂，小偷的双脚很容易地就离开了地皮。好大的力气哟！小偷是个年轻人，身材矮小，留个小分头，张得成抓着小偷的头发让他原地了转几个圈，小偷转晕了，乖乖地任他摆布。据说小偷还有二个同伙，看到身高马大的张得成，没敢轻举妄动。围观的群众还以为他是“老便”，齐声叫好。张得成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把小偷送到派出所……民警还往林场打过电话，表扬张得成见义勇为，林场不知谁接的电话，把他办的好事“贪污”了。

一位山民在坡上打猎，枪炸成两截，满脸是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，张得成护林发现这位伤者，不敢怠慢，他将山民背了七八里，送到大队卫生所，赤脚医生马上对伤者采取了救治措施，并及时送公社卫生院，他也弄得浑身是血……后来听说这一带并不专业的猎人搞发明创造，将炮弹里的药（有人专卖）和火药搅着装枪，他们说这样药力大，杀伤力强，可这位山民装药过重（来福枪），兔没打着，却差点要了自己的命。

山民住院一个多月，失去一只眼，落了满脸疤，医生说幸好送来及时他要晚送一小时就没命了，到卫生院他已出现失血性休克，……这多亏了张得成救他一命，山民知恩图报伤愈后专程来场感谢，张得成的救命之恩还特意找到场长，说张得成真是林场教育出来的好青年、活雷锋，因张得成药死老乡狗的事没过10天，场长还是满肚子火，并不为他的救人事迹所打动，会上并无提及此事。表扬，好象他不配。

那天夜里在杨树庄看戏，我和张得成、黑大个在混乱的人群中救出一位老太太和一位抱小孩的年轻媳妇，村里人敲锣打鼓送来了感谢信，全场皆知，要说张得成起作用最大，可场长会上表扬时，重点是我和黑大个，只顺便提了提他的名字，我还真有点为他打抱不平……

张得成想得开：“咱办好事不是为表扬……”

“你办的错事场长可没忘记你。”我说。

“他批评咱身上也不少块肉，他表扬也不多块肉……”张心胸宽阔。

“这小子是个好赖人，坏事也有他，好事也有他”。有人这样评价张得成。

有个老工人说得更形象：“他是磕一头，放两屁，行好没有作恶多。”张得成还是个让人难以想象的粗心人，办事丢东拉西，地道的“马大哈”，一次春节探家，他回来换一套新铺盖，当他坐数百里公共汽车到了县城，方发觉铺盖忘在汽车站的茶摊上。

他护林惹不少麻烦，队长让他改行去干活，一天队长派他拉车到杨树庄面粉厂换面，本给他派有牵牲口的，不知他是想“将功补过”，还是想露一手，坚持一个人连赶牲口带拉车。队长看他人高力大，就同意了。他在杨树庄换好面，到食堂吃点东西，回来发现牛不见了，一打听是牛拴在树上啃了人家的树皮，被人牵走了，他找到那户人说了好话赔了钱……

路上，他气没地方出，使劲打牛，牛乱窜乱跑，本来山路就不好，仅能过平车，他一时没掌握好，连车带面翻下沟，把他也砸在车下，差点出了人命……幸好碰见路人……到场卸面时，事务长才发现麦麸没有领……

他干啥都不让人放心，队长从此不敢单独派他换面了。全场人都知道他“脑子不够用，缺个心眼。”

我和张同住一屋，常见一位长得还算可以的山区姑娘来找他，每次都带些土特产，象花生、核桃、柿饼、大枣之类，空手的时候很少，来得多了，我也与她熟了，知道她叫杜玉梅，十七岁，这在山区是谈婚论嫁的年龄。都说“深山出俊鸟”，有道理，杜玉梅长得耐看，水灵，圆圆的脸盘白里透红，眼睛忽闪忽闪显得很机灵，黑眸子转来转去象是会说话，就是穿戴太土，自染的粗布兰裤，颜色有深有浅很不均匀，但很干净，上衣是红黄兰搭配的格格粗布，来几次差不多都是穿这身衣服，她唯一缺陷——牙稍微有些黄……

时间长了才听说，她是张得成救起的那位山民的女儿，不知是父亲为了回报张的救命之恩将女儿许给他？还是姑娘看上了张的人品，反正两人打得火热……

我沾过人家的光，分享过人家送的土特产，还稍带让人家洗过衣服。

张得成事先没有征得家中同意，春节就把杜玉梅带了回去，太冒然了，这么大的事怎不与父母商量？自行其事，以致被老人拒之门外，任他如何乞求都无济于事，无奈，他带着杜玉梅住到了他姑姑家。不知怎么他找到我，非让我去给他父母做工作不可。

我自知嘴拙舌笨，难以担当此任，张得成哭着一再央告，说场里那么多青年，知心的就我一个说中不中你去走一趟，我推脱不下，只好答应下来，受人之托，忠人之事，行不行，试试看吧，反正希望渺茫。

他父母对我挺热情，又让烟又倒茶，过去我来过他家，不陌生。

“我是说你家得成和那位姑娘的事，两人也挺好的……”我刚开口，他父母马上明白了我的来意。

“你要为这个事来，就不要往下说了。”他母亲变了脸，“他真要坚持和那位山里姑娘结婚，那好，以后他过他的，我过我的不允许他再踏进我家门，我就当没他这个儿。”

“你要看山里姑娘好，你也在山上找一个，别来劝俺。”他父亲脸色更难看，说话更难听，他父母不再陪我说话，忙别的去了。

我被冷落在那里，感到十分难堪。

“大伯、大娘，对不起，惹你二老生气了。再见！”我起身告辞说。

他父母谁也没搭腔，看来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。我后悔不该接受这种委托，自讨没趣……

不想，我以后的婚事，真被张父歪打正着，我也找个山区姑娘，不过这是后话，暂且不提。

在六七十年代，工农差别、城乡差别很大，吃商品粮与农村户口通常是不结婚的，农业户口到城市倍受歧视，被称“没户口”的，生了孩子也是黑人，城市报不上户口，吃粮得买高价，小孩入托、上学、找工作处处受限制，社会上称这些人为“三等公民”，在国家统计的人口中，根本不在数，连国家都不承认。

我婚后碰到的境遇更残酷，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的。当时张得成父母阻止儿子婚姻，确有一番道理，毕竟老人经事多，考虑周全。

不知是张得成的逆反心理还是他和杜玉梅感情太深，铁了心要结婚。是我和几个知青在林场给他操持了婚礼。

杜玉梅结婚后，在娘家住一段，来场住几天，杜玉梅性格开朗，爱说爱笑，与工人关系处理得很融恰，她助人为乐，经常帮他人洗衣服，拆被褥。场领导为照顾张得成，专门给他安排一间房，小两口也恩恩爱爱，逍遥自在。

一年后，两人感情结出丰硕成果，当张得成再次回家，他父母看生米已做成熟饭，并带来个白白胖胖的孙子，只好认下这个儿媳。

张得成的父亲是银行老职工，也许是行领导照顾职工子弟，后来张得成被调到父亲单位。开始我还直为他担心，银行是经手钱的地方，丝毫马虎不得，若出大错，说不定要坐牢的。张得成生就粗心，平时吊儿浪当，还有些玩世不恭，适应做这工作吗？后来听说张不收钱出钱而是负责押运，过了几年时间没听说他出过啥问题。

张调回不久，杜玉梅带着孩子也跟过去了，当起了“三等公民”。

刘月凯，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，林业局退休干部。生于年9月，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，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，年12月7日“上山下乡”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。年12月调济源县（市）林业公安派出所，曾担任所长、科长等职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，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。

年退休后开始写作，已出版文集《绿色记忆》上、中、下三部，余万字。参与电影《爱在绿洲》（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）的创作与拍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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